贞观十九年初春,长安城外的终南山麓,晨雾尚未散尽。一位年逾古稀的老者,着一袭素衣,独坐于山间茅舍之前。他便是当朝太子少师王通之父,世人尊称为"河汾先生"的王绩。

此时的王绩,虽已年迈,却精神矍铄。他膝下有三子,长子在朝为官,次子经商有成,幼子则醉心学问。旁人皆羡其福,三子皆有出息,老来可享清福。可王绩却常常独坐山间,眉头微蹙,似有隐忧。

这日,有门人前来请安,见先生神色凝重,便恭敬问道:"先生春秋已高,三位公子又皆有成就,照理说可以安享晚年,为何却时常忧思?"

王绩抬眼望向远方,沉默良久,方才缓缓开口:"世人皆以为,人老了若有家财万贯,便可给子女留下金银;若是贫寒之家,便只能两手空空。殊不知,真正有远见的父母,无论贫富,都该为儿女帮这三个忙。这三个忙若帮不上,纵有万贯家财,也不过是害了子女;这三个忙若帮对了,即便家徒四壁,子女也能自立于世。"

门人听罢,心中大为震撼,忙请教道:"先生所言这三个忙,究竟为何?又为何如此要紧?"

王绩微微一笑,目光却愈发深邃:"这三个忙,说来容易,做来却难。许多人一生都未能参透其中玄机,反倒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。"他顿了顿,指向山下:"你且随我下山一趟,我带你去见几个人,你便明白了。"

二人沿着山路而下,径直来到一处僻静的宅院。院门虚掩,里面传来阵阵争吵之声。王绩并未敲门,只是静静站在门外,示意门人侧耳倾听。

"父亲!您当年说要给我留下这座宅子,如今为何又要卖掉?这可是我们王家的祖宅!"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,充满愤怒与不解。

"畜生!老夫辛苦一生,攒下这份家业,难道还不能自己做主?"苍老的声音同样激动,"我要用这笔银子去做些善事,积些功德,你管得着吗?"

"做善事?积功德?父亲,您糊涂了!您把祖宅卖了,我们一家老小住哪里?您想过没有?"

"我给你留下的已经够多了!店铺、田地、银两,哪一样少了你的?你还要如何?"

"可这祖宅不同!这是我们王家的根啊!"

争吵声越来越激烈,王绩叹息一声,转身离去。走出百步之外,门人才开口问道:"先生,这是?"

"这是我一位旧友王德文的家。"王绩摇头道,"德文一生勤俭,攒下了不少家业。他有三个儿子,从小到大,凡事都为他们打算周全。读书时,请最好的先生;成亲时,办最体面的婚礼;分家时,给每人都留下了丰厚的产业。他以为这样就是爱子女,就是尽了父亲的责任。"

"难道不是吗?"门人不解。

"你可知道,他这三个儿子如今都在做什么?"王绩反问道。

门人摇头。

"长子在朝为官,却因贪墨被革职;次子经商,却因不善经营而亏空万贯;三子就是方才争吵的那位,整日游手好闲,只知道坐吃山空。"王绩叹道,"德文给了儿子们万贯家财,却没有教会他们如何做人做事。他以为给足了钱财就是最大的帮助,殊不知这反而害了儿子。"

门人若有所思:"先生的意思是,父母不该给子女留财产?"

"非也。"王绩摆手道,"财产该留,但更重要的是要教会他们如何守住这份家业,如何做一个正直的人。若是只知道攒钱留财,却不懂得传承德行,那就本末倒置了。"

二人继续前行,来到一处学堂。透过窗户,可见一位老者正在讲学,座下十数个学生聚精会神地听着。

"这位是李老夫子。"王绩介绍道,"他年轻时家境贫寒,靠着自己苦读考中进士。为官三十载,清廉自守,从未贪墨分文。致仕归乡后,他本可以享清福,却选择开办学堂,教授乡间子弟。"

"李老夫子德高望重,这是众所周知的。"门人说道。

"可你知道他为何要开办学堂吗?"王绩问。

门人摇头。

"因为他的独子。"王绩目光望向窗内,"李老夫子的儿子,名叫李承志,天资聪颖,少年时便能吟诗作对。李老夫子对他期望甚高,以为将来必成大器。可这孩子十五岁那年,突然说要去经商,不愿读书了。"

"后来呢?"

"李老夫子大怒,说读书人怎能去做买卖的勾当?父子俩大吵一架,李承志负气离家,一走就是十年。"王绩继续道,"这十年间,李老夫子日日盼着儿子回来,却始终不肯低头去找。直到前年,李承志突然回来了,却是衣衫褴褛,狼狈不堪。"

"经商失败了?"

"不止。"王绩叹道,"李承志在外这些年,一事无成,还染上了赌博的恶习,欠下了一屁股债。他回来找父亲,就是想要钱还债。李老夫子气得当场昏厥,醒来后却没有责骂儿子,只是沉默良久,说了一句话。"

"什么话?"门人急切问道。

"他说:'是为父错了。'"王绩转身望向门人,"李老夫子这才明白,他当年只知道要儿子读书上进,却从未问过儿子的志向何在。他把自己的期望强加在儿子身上,却忘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。他以为这是为儿子好,实际上却是在害儿子。"

"可李老夫子也是一片苦心啊。"门人为老夫子辩解道。

"苦心是苦心,可方向错了,再多的苦心也是枉然。"王绩说道,"后来李老夫子想通了,他把家里仅有的一些积蓄给了儿子还债,又开办了这间学堂。他跟儿子说,你不愿读书,那就去做你想做的事,为父不再干涉。但有一条,无论做什么,都要堂堂正正做人,清清白白做事。"

"李承志听进去了吗?"

"听进去了。"王绩点头道,"李承志拿着父亲给的银两还了债,之后在城里开了一间小酒肆。生意虽不大,但他勤勤恳恳,童叟无欺,如今也算小有起色。更重要的是,他戒了赌,一心经营生计,还娶妻生子,安定了下来。"

"这倒是苦尽甘来了。"门人欣慰道。

"是啊。"王绩感慨道,"李老夫子这才明白,父母对子女最大的帮助,不是替他们规划人生,而是让他们学会自己走路。你扶着他走,扶得了一时,扶不了一世;教会他走路,他才能走得远,走得稳。"

二人告别学堂,继续前行。不多时,来到一处茶肆。茶肆不大,却收拾得干净整洁,门前挂着一块木匾,上书"清心茶坊"四字。

"这茶坊的主人,是我的老友张明远。"王绩说着,推门而入。

茶坊里坐着几位客人,正在闲聊。柜台后站着一位五旬左右的男子,正在泡茶。见王绩进来,那人连忙迎了出来:"王老先生,您怎么来了?快请坐,快请坐!"

"明远,许久未见,可好?"王绩笑道。

"托先生的福,一切都好。"张明远热情地招呼二人坐下,亲自给他们泡茶,"先生今日是?"

"带这位后生出来走走,顺便来看看你。"王绩接过茶盏,浅饮一口,"对了,你儿子张怀义最近如何?"

"说起怀义,倒是有件事要向先生请教。"张明远面露难色,"前些日子,怀义来找我,说想要去考太学。我心里高兴,可又有些犹豫。"

"为何犹豫?"

"先生您知道,我这茶坊是祖上传下来的,原本想着让怀义继承,将来也好有个营生。可他偏偏要去读书,我怕他考不上,白白耽误了学手艺的时间;又怕他考上了,这茶坊就没人接手了。"张明远苦笑道,"您说我该如何是好?"

王绩沉吟片刻,反问道:"你问过怀义,他为何要去考太学吗?"

"问过。"张明远点头,"他说他想学更多的东西,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。我说咱们家世代经营茶坊,也算衣食无忧,何必去受那个苦?可他说,这是他的志向。"

"那你的意思呢?"

"我..."张明远迟疑道,"我是想让他继承茶坊的,可又怕拦着他,将来他会怨我。"

王绩放下茶盏,正色道:"明远,我问你,当年你父亲让你继承茶坊时,你可曾犹豫过?"

"这..."张明远一愣,"我倒是没犹豫,因为我本就喜欢泡茶待客,觉得这是件快意的事。"

"可见,能做自己喜欢的事,是何等幸运。"王绩说道,"你父亲当年没有强迫你,而是尊重你的选择,这才有了你今日的安稳。如今怀义有自己的志向,你若是强留他,只会让他心有不甘,即便勉强留下,也难以用心经营。"

"可万一他在外面闯荡失败了呢?"张明远担忧道。

"失败又如何?"王绩淡然道,"人生在世,哪有不经历失败的?重要的是,他要学会自己去面对,自己去承担。你现在拦着他,看似是保护他,实则是剥夺了他成长的机会。"

张明远若有所思。

王绩继续道:"况且,这茶坊是你的心血,难道就一定要儿子继承吗?你可以找个合适的人传授技艺,也可以改变经营方式。重要的是,不要把你的期望强加在儿子身上。"

"先生说得是。"张明远恍然大悟,"我明白了,我这就回去跟怀义说,让他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!"

"不过有一点。"王绩话锋一转,"你要告诉他,无论他将来做什么,都要记住一条:堂堂正正做人,认认真真做事。这是你能给他最好的帮助。"

"先生教诲,明远铭记于心!"张明远躬身一拜。

离开茶坊后,门人跟在王绩身后,一路上沉默不语。王绩也不说话,只是慢慢走着。直到回到山间茅舍,门人才开口问道:"先生,今日所见所闻,弟子心中有所感悟,却又说不清楚。先生能否明示?"

王绩坐下,给自己倒了杯茶,缓缓说道:"你今日见到的三个家庭,可有什么共同之处?"

门人想了想:"都是父子之间的矛盾?"

"再想想。"

"都是父母对子女的期望?"

"还不够深刻。"王绩摇头道,"这三个家庭,代表了三种不同的父母。王德文一生攒钱,以为给子女留下财产就是尽了责任,结果子女不成器,坐吃山空;李老夫子满腔热忱,以为替子女规划人生就是爱护,结果适得其反,险些毁了儿子;张明远犹豫不决,既想让儿子继承家业,又怕耽误儿子前程,结果两头为难。"

"那先生的意思是?"

"他们都犯了同样的错误。"王绩正色道,"他们都忘了,子女是独立的个体,有自己的路要走。父母能做的,不是替他们铺好所有的路,而是教会他们如何走路。"

门人似懂非懂。

王绩继续道:"《论语》有云:'父母在,不远游,游必有方。'许多人只知道前半句,却忽略了后半句。'游必有方',就是说子女出去闯荡,要有自己的方向,有自己的原则。父母要做的,不是拦着他们不让走,而是在他们出发前,教会他们方向和原则。"

"弟子受教了。"门人恭敬道,"可先生,您方才说,人老了无论贫富,都该帮儿女三个忙。这三个忙,究竟是什么呢?"

王绩闻言,沉默良久,目光望向窗外。夕阳西下,晚霞满天,将整个山谷染成了金黄色。他缓缓开口:"这三个忙,说来简单,却是我用了一生才参透的道理。"

他顿了顿,转头看向门人:"第一个忙,是帮他们立德,而非留财;第二个忙,是帮他们自立,而非依赖;第三个忙,是..."

话说到这里,王绩突然停了下来。门人正听得入神,见先生不再说话,心中焦急万分,正要追问,却见王绩闭上了眼睛,似在沉思。

良久,王绩睁开眼,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:"这第三个忙,最是玄妙,也最难做到。古往今来,能参透此中奥义的,不过寥寥数人。《孟子》有言,《庄子》亦有论述,更有佛门高僧对此有过精妙的开示。"

"先生!"门人急道,"您就别卖关子了,快告诉弟子吧!"

王绩摇头笑道:"这三个忙的道理,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。我需要从源头讲起,从古圣先贤的教诲讲起,从天道人伦讲起。你若真想明白,且听我慢慢道来。"

"先生所说的这三个忙,弟子虽有所感悟,却仍然云里雾里。"门人诚恳道,"还请先生详细指点。"

王绩点了点头,起身走到窗前,望着远处的山峦,缓缓开口:"这第一个忙,叫做立德之忙。"

"立德?"门人重复道。

"不错。"王绩转过身来,"你方才见过王德文的家,他一生攒钱,给三个儿子留下了万贯家财,可结果如何?长子贪墨,次子败家,三子游手好闲。这是为何?"

门人沉思片刻:"因为他只留了财,没有教德?"

"正是。"王绩赞许道,"《大学》开篇便说:'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。'什么是明德?就是彰显人内心本有的光明德性。父母若不能帮助子女明德,只是一味留财,那这些财富反而会成为子女堕落的诱因。"

他走回座位坐下,继续说道:"你可知道,春秋时期,晋国有个大夫叫羊舌职?"

"略有耳闻。"

"羊舌职有五个儿子,分别是叔向、叔虎、叔鱼、叔豹、叔熊。他并非富贵之家,家境只是寻常。临终前,他没有给儿子们留下多少财产,却给他们留下了一句话。"王绩说道,"他说:'宁可清贫自守,不可贪利妄为。'"

"就这么一句话?"

"就这么一句话。"王绩点头,"可就是这句话,让叔向成为了晋国的贤臣,辅佐国君,清廉自守,名垂青史。而叔鱼却因为没有听从父亲的教诲,贪财受贿,最终身败名裂,被杀于市。"

门人恍然:"可见德行的重要。"

"德行,是一个人立足于世的根本。"王绩正色道,"《礼记》有云:'德者,得也。'有德,才能得到他人的尊重,得到社会的认可,得到内心的安宁。父母若能帮子女立德,就是给了他们最宝贵的财富。这财富,无人能夺,无法消减,终生受用。"

"那么,如何帮子女立德呢?"门人问道。

"首先,要以身作则。"王绩说,"孔夫子说:'其身正,不令而行;其身不正,虽令不从。'父母自己若不正,如何要求子女正?你要子女孝顺,自己就要先孝顺父母;你要子女诚信,自己就要先言而有信;你要子女清廉,自己就要先洁身自好。"

他顿了顿,继续道:"我年轻时,曾在朝为官。那时家中清贫,母亲常常要亲自操持家务。有一次,邻居送来一篮鸡蛋,母亲本想收下,可转念一想,这邻居正是我管辖范围内的百姓,若收了他的东西,日后如何公正处事?于是母亲谢绝了邻居的好意,还跟我说:'为官者,当清白自守。若是贪图小利,必失大节。'"

"令堂真是贤德之人。"门人赞叹道。

"母亲这句话,我记了一辈子。"王绩感慨道,"也正因如此,我在官场数十年,从未贪墨一文。后来我的儿子们也都学到了这一点,虽然各有志向,但都恪守清廉,这便是家风的传承。"

"除了以身作则,还有什么?"

"其次,要在日常生活中培养。"王绩说,"德行不是空谈,而是要落实在日常的一言一行中。比如教子女孝顺,不是天天讲大道理,而是要让他们从小就学会关心长辈。天冷了,让他们给祖父母添衣;吃饭时,让他们先请长辈入座;长辈说话时,让他们认真倾听。这些小事,日积月累,自然就养成了孝顺的品德。"

"原来如此。"

"再比如教子女诚信。"王绩继续道,"答应了别人的事,就一定要做到。若是做不到,就不要轻易承诺。我的次子年少时,答应帮邻居搬运货物,可到了约定的日子,他贪玩忘了这事。我知道后,亲自带他去向邻居道歉,并且加倍帮忙,以弥补过失。从那以后,他再也没有失信过。"

门人听得入神,连连点头。

"第三,要善于引导。"王绩说,"子女在成长过程中,必然会遇到各种诱惑和考验。这时,父母的引导就显得尤为重要。不能简单地说教,而要用实例、用故事、用道理来启发他们。"

"先生能否举个例子?"

"当然可以。"王绩想了想,说道,"我的三子年少时,曾经跟一群纨绔子弟来往。那些人整日游手好闲,吃喝玩乐。我并没有直接禁止他交往,而是有一天,带他去了一个地方。"

"什么地方?"

"养济院。"王绩说,"那里住着一些无家可归的老人和孤儿。我让他看看这些人的生活状况,问他:'你可知道,这些人为何沦落至此?'他摇头。我说:'有的是因为年轻时不学无术,游手好闲;有的是因为贪图享乐,败尽家财;有的是因为不思进取,一事无成。你再看看你那些朋友,他们现在的样子,是不是很像这些人年轻时的模样?'"

"三公子听进去了?"

"当时没有说话,只是若有所思。"王绩笑道,"回家的路上,他一直沉默。第二天,他就跟那些纨绔子弟断了来往,开始发奋读书。这就是引导的力量。"

"先生这一招,果然高明。"门人佩服道。

"这不是什么高明之招,只是让他自己去看、去想、去悟。"王绩说,"人只有自己想通了,才会真正改变。父母若是只会强压,表面上可能听话,心里却不服气,终究不是长久之计。"

"弟子明白了。"门人说,"这立德之忙,说到底就是要让子女建立起正确的价值观和人生观。"

"正是。"王绩赞许道,"一个人若是有了正确的德行,即便家徒四壁,也能凭借品格立足于世;反之,若是没有德行,即便家财万贯,也终将坐吃山空,甚至身败名裂。"

说到这里,王绩端起茶盏,轻啜一口,继续道:"这第二个忙,叫做自立之忙。"

"自立?"门人又重复了一遍。

"对,帮助子女自立。"王绩放下茶盏,"你方才见到李老夫子的情况,他儿子李承志当年为何会一事无成?就是因为从小到大,父亲替他规划好了一切,他自己从来没有学会独立思考、独立生活。等到真正需要独立面对人生时,他就手足无措了。"

"可李老夫子也是一片苦心啊。"门人说。

"苦心是苦心,可方向错了。"王绩说,"庄子有个故事,说有个宋国人,担心田里的禾苗长得慢,就跑到田里,把每一株禾苗都往上拔了拔。回家后,他得意地跟家人说:'今天累坏了,但总算帮禾苗长高了不少。'他儿子听说后,赶紧跑到田里去看,结果发现禾苗全死了。"

"拔苗助长的故事。"门人恍然。

"正是。"王绩说,"许多父母就像这个宋国人,以为自己在帮孩子,实际上却是在害孩子。他们事事包办,处处代劳,美其名曰'为你好',实则是剥夺了孩子成长的机会。"

"那父母应该如何帮子女自立呢?"

"首先,要学会放手。"王绩说,"这是最难的一点。因为父母总是担心子女受伤,担心他们走弯路,担心他们吃亏。可你越是不让他们经历,他们就越是不会成长。"

他站起身,走到窗前,指着外面说:"你看那棵松树,它能在山崖上扎根,历经风雨而不倒,是因为它的根扎得深。若是你把它移到温室里,精心培育,它反而长不好。人也是一样,只有经历了风雨,才能真正成长。"

"可万一他们受伤了呢?"门人担心道。

"受伤又如何?"王绩反问,"人生在世,哪有不受伤的?重要的是,要让他们学会自己处理伤口,自己站起来。你若是总替他们擦药,他们永远学不会自己照顾自己。"

"这..."

"我给你讲个故事。"王绩转过身,"佛陀在世时,有个弟子叫阿难,他是佛陀的堂弟,从小跟着佛陀修行。阿难聪明伶俐,记忆力超群,但有一个缺点,就是过分依赖佛陀。有什么问题,总是第一时间去问佛陀,从不自己思考。"

"后来呢?"

"后来佛陀要涅槃了。"王绩说,"阿难哭得很伤心,问佛陀:'您走了,我该怎么办?'佛陀没有安慰他,反而严厉地说:'阿难,你跟随我这么多年,难道还不明白吗?佛法在世间,不离世间觉。你要学会自己去领悟,自己去实践,而不是总是依赖他人。'"

"佛陀这是在教阿难自立。"

"正是。"王绩点头,"佛陀涅槃后,阿难才真正开始独立修行。他不再依赖别人,而是自己参禅悟道,最终证得阿罗汉果。若是佛陀当年一直迁就他,他可能终生都无法真正成就。"

"可见自立的重要。"

"自立,不仅是生活上的独立,更是精神上的独立。"王绩说,"一个人若是精神上依赖别人,就永远无法真正成长。父母能做的,就是在适当的时候,狠心放手,让子女自己去闯,自己去悟。"

"那万一他们真的失败了呢?"

"失败了就失败了。"王绩淡然道,"失败不可怕,可怕的是不敢面对失败。父母要教会子女的,是如何从失败中站起来,如何从失败中吸取教训,而不是一味地保护他们,让他们永远活在温室里。"

"弟子明白了。"门人说,"这自立之忙,就是要让子女学会独立面对人生。"

"不仅如此。"王绩继续道,"还要教会他们自力更生的能力。不能总想着依靠父母,依靠家族,而要学会靠自己的双手创造生活。"

"如何培养这种能力呢?"

"从小事做起。"王绩说,"我的几个儿子,从小我就让他们参与家务。长子帮忙打理田地,次子帮忙照看店铺,三子帮忙整理书籍。他们一开始都不愿意,觉得这些是下人该做的事。我就跟他们说:'君子不器。一个人若是什么都不会做,只会读书写字,那不是君子,是废物。'"

"严厉了些。"

"就是要严厉。"王绩说,"我还让他们轮流管账,学习如何理财。长子管了一个月,发现家里的开支这么大,才知道父母持家的不易;次子管了一个月,发现原来赚钱这么难,才明白要珍惜每一文钱;三子管了一个月,发现原来生活有这么多琐事,才懂得要有计划地安排。"

"这倒是个好办法。"

"不仅如此,我还让他们学会一门手艺。"王绩说,"长子学木工,次子学织布,三子学医术。我跟他们说,一个人若是有一技之长,无论走到哪里,都能养活自己。即便家道中落,也不至于饿死。"

"先生考虑得真周到。"

"这不是周到,而是必须。"王绩正色道,"《孟子》有云:'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行拂乱其所为,所以动心忍性,曾益其所不能。'一个人若是没有经历过磨难,没有学会自立,是无法担当大任的。"

"弟子受教。"

"当然,放手不等于不管。"王绩补充道,"父母要做的,是在关键时刻给予指点,在子女真正需要帮助时伸出援手,但绝不是事事包办,处处代劳。"

"这个分寸,确实不好把握。"门人说。

"确实不好把握。"王绩承认,"这需要智慧,需要观察,需要了解自己的子女。有时候,你觉得他需要帮助,其实他自己能解决;有时候,你觉得他能应付,其实他已经撑不住了。这就需要父母用心去体察,去感受。"

"那第三个忙呢?"门人迫不及待地问,"先生方才说,这第三个忙最是玄妙。"

王绩闻言,沉默片刻,缓缓说道:"这第三个忙,叫做示范之忙。"

"示范?"

"对,用自己的生命去示范。"王绩的声音变得庄重起来,"这是三个忙中最难的一个,也是最重要的一个。"

"为何这么说?"

"因为前两个忙,父母还可以通过言语、通过行动去完成,可这第三个忙,需要用整个生命去诠释。"王绩说,"《礼记》有云:'为人父者,身正而不令则行,身不正虽令不从。'可见,身教重于言教。"

"可这跟前面说的以身作则,有什么不同吗?"门人不解。

"大不相同。"王绩摇头道,"以身作则,是在具体的事情上做出榜样;而示范之忙,是用整个人生去示范一种生活方式,一种价值取向,一种人生境界。"

"弟子愚钝,还请先生明示。"

"我问你,你见过最好的教育是什么?"王绩反问道。

门人想了想:"应该是言传身教吧。"

"言传身教,只是教育的一部分。"王绩说,"真正最好的教育,是父母用自己的人生,去诠释什么是有意义的人生,什么是值得追求的价值,什么是真正的幸福。"

他顿了顿,继续道:"我给你讲个故事。唐太宗李世民,年轻时南征北战,统一天下,可谓功业彪炳。可他最让人敬佩的,不是他的武功,而是他的晚年。"

"晚年?"

"对。"王绩点头,"李世民晚年,本可以颐养天年,享受荣华富贵。可他却选择继续勤政爱民,兢兢业业。他每天早朝,从不懈怠;他广纳谏言,从不独断;他关心百姓,从不忘本。他用自己的行动,向太子李治示范,什么叫做一个好皇帝,什么叫做勤政爱民。"

"这就是示范之忙?"

"这只是示范之忙的一个方面。"王绩说,"更重要的是,李世民在面对生老病死时的态度。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,却没有惶恐,没有执著,而是坦然接受。他召见太子,对他说:'人生自古谁无死,重要的是要活得有价值,死得有尊严。你要记住,为君者,要以天下苍生为念,而不是以一己之私为先。'这番话,比任何说教都有力量。"

门人若有所思。

"再给你讲个禅宗的故事。"王绩继续道,"六祖慧能大师,一生弘法,度化无数。临终前,弟子们都很悲伤,问他:'师父,您走后,我们该如何修行?'慧能大师笑着说:'佛法在世间,不离世间觉。我走了,你们要靠自己。'说完,他就安详地坐化了。"

"这..."

"慧能大师用自己的生命,向弟子们示范了什么叫做生死自在,什么叫做无所执著。"王绩说,"这种示范,比千言万语都有力量。弟子们从他的示范中,领悟到了真正的佛法。"

"可见,示范的力量确实强大。"

"不仅如此。"王绩继续道,"示范之忙,还包括向子女示范如何面对人生的起伏。人生在世,不可能一帆风顺,必然会遇到挫折、失败、痛苦。这时,父母如何应对,就是对子女最好的教育。"

"先生能否举个例子?"

"当然。"王绩说,"我年轻时,曾经历过一次大的挫折。那时我在朝为官,因为直言进谏,得罪了权贵,被贬到偏远之地。家中老母病重,妻子也因此忧愁成疾,三个儿子还小,正是需要父亲的时候。"

"那时先生如何应对的?"

"我没有怨天尤人,没有自暴自弃。"王绩说,"我告诉自己,这是上天对我的考验。我每天仍然坚持读书,坚持修身,坚持照顾家人。我对儿子们说:'人生在世,不如意事十之八九。但君子应当自强不息,无论身处何种境地,都要保持内心的平静和尊严。'"

"您是在用行动示范。"

"正是。"王绩点头,"那段时间虽然艰难,但我从未在儿子们面前表现出沮丧和颓废。我每天早起,打理家务,照顾母亲,教导儿子。我让他们看到,一个人即便身处逆境,也可以活得有尊严,有价值。"

"这种示范,比任何说教都有力量。"门人感叹道。

"不仅如此,我还在那段时间,开始著书立说,总结自己的人生经验和学问心得。"王绩说,"我要让儿子们明白,人生的价值,不在于身居何位,不在于拥有多少财富,而在于你为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,在于你是否活出了自己的价值。"

"先生的这番示范,想必对公子们影响深远。"

"确实如此。"王绩欣慰道,"后来我平反昭雪,重回朝堂。可我的儿子们,却没有因此而骄傲自满。他们从我的经历中明白,人生起伏是常态,重要的是要保持内心的坚定和从容。"

"那么,如何才能做好这示范之忙呢?"门人问道。

"首先,要活出真实的自己。"王绩说,"不要在子女面前伪装,不要刻意表现出某种形象。你是什么样的人,就展现什么样的人。因为子女是最敏锐的,他们能感受到你是否真诚。"

"其次,要勇于承认错误。"王绩继续道,"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?做错了事,就要勇于承认,勇于改正。这本身就是对子女最好的示范。我曾经因为判断失误,让家里蒙受了一些损失。我没有推脱责任,而是在儿子们面前坦承:'是为父考虑不周,导致了这个结果。我们要从中吸取教训,下次不再犯同样的错误。'"

"这确实是很好的示范。"

"第三,要展现自己的价值追求。"王绩说,"一个人活着,总要有所追求,有所坚持。这种追求和坚持,就是人生的意义所在。我这一生,追求的是清正廉洁,追求的是学问真理,追求的是为民请命。虽然未必能完全做到,但我一直在努力,一直在坚持。"

"这种坚持,本身就是对子女的示范。"

"正是。"王绩点头,"我要让儿子们看到,一个人可以为了自己的理想和信念,付出一生的努力。即便这个过程中会遇到困难,会遇到挫折,但只要坚持下去,人生就是有意义的。"

"第四,要示范如何面对生死。"王绩的声音变得更加深沉,"人生最大的课题,就是生死。如何面对生死,决定了一个人的人生境界。父母若能在这个问题上给子女做出好的示范,那才是真正的大爱。"

"如何示范呢?"

"首先,要对生死有正确的认识。"王绩说,"佛家讲因果轮回,道家讲返璞归真,儒家讲立德立功立言。虽然说法不同,但核心都是一样的:人生短暂,要活得有价值,死得有尊严。父母若能做到这一点,就是对子女最好的示范。"

"其次,要在日常生活中,展现出对生命的尊重和珍惜。"王绩继续道,"不要虚度光阴,不要浪费生命。每一天都要活得充实,活得有意义。让子女看到,即便年老了,即便身体不如从前了,也可以活得精彩,活得有价值。"

"最后,要在临终时,给子女留下一个好的榜样。"王绩说,"不要惶恐,不要执著,不要给子女留下遗憾。要坦然面对,从容离去。这是对子女最后的示范,也是最重要的示范。"

门人听到这里,眼眶湿润了。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,临终前虽然病痛缠身,却始终保持着平静和尊严,没有一句怨言。那个场景,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里,成为他一生的榜样。

"先生,弟子明白了。"门人哽咽道,"这三个忙,看似简单,实则深奥。立德之忙,是给子女打下为人的根基;自立之忙,是让子女学会独立生活;示范之忙,是用自己的生命去诠释人生的意义。"

"你悟到了。"王绩欣慰地点头,"这三个忙,环环相扣,缺一不可。若是只立德不自立,子女虽有德行,却无法在世间立足;若是只自立不立德,子女虽能自立,却可能误入歧途;若是前两个都做到了,却没有做好示范之忙,子女学到的只是方法,却没有学到精神。"

"所以这三个忙,都要做,而且要做好。"

"正是。"王绩说,"而且,这三个忙,不是等到人老了才开始做,而是要贯穿子女成长的整个过程。从他们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,父母就要开始思考,如何为他们立德,如何让他们自立,如何给他们做好示范。"

"那为何先生说,人老了才帮这三个忙呢?"门人不解。

"因为人老了,才更能体会这三个忙的重要性。"王绩说,"年轻时,父母往往被各种琐事缠身,忙于生计,忙于应酬,忙于工作,很少有时间静下心来思考这些问题。等到老了,孩子也大了,才有时间回顾自己这一生,才能真正明白,什么才是对子女最重要的帮助。"

"原来如此。"

"而且,人老了,经历的多了,智慧也就更深了。"王绩继续道,"年轻时,可能还会犯一些错误,还会走一些弯路。可老了以后,这些经历都成了财富,都可以传授给子女,让他们少走弯路。"

"所以先生才说,人老了,无论贫富,都要帮子女这三个忙。"

"不错。"王绩点头,"无论你是富贵之家,还是贫寒之户,这三个忙都是你能给子女最好的帮助。富贵之家,有财产可以留给子女,但若不帮这三个忙,财产反而可能害了子女;贫寒之户,没有财产可以留给子女,但若能帮好这三个忙,子女照样能自立于世,甚至比那些富家子弟更有出息。"

"先生所言极是。"门人恭敬道,"可是,这三个忙说起来容易,做起来却难。许多父母恐怕难以做到。"

"确实不易。"王绩承认,"这需要父母有足够的智慧,有足够的耐心,有足够的定力。但只要用心去做,哪怕做不到完美,也总比不做强。"

他顿了顿,继续道:"而且,做这三个忙的过程,也是父母自我成长的过程。你要教子女立德,自己就要先修德;你要让子女自立,自己就要先学会放手;你要给子女做示范,自己就要先活出有意义的人生。这个过程,对父母自己也是一种修行。"

"原来这三个忙,不仅是帮子女,也是帮自己。"

"正是。"王绩笑道,"儒家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,修身是第一位的。你连自己都修不好,如何齐家?如何教子?所以这三个忙,既是对子女的帮助,也是对自己的要求。"

"那如果已经错过了子女的成长期,现在才明白这些道理,还来得及吗?"门人问道。

"永远来得及。"王绩坚定地说,"只要你开始做,就永远不晚。子女即便已经成年,即便已经成家立业,父母的示范作用依然存在,依然可以影响他们,影响下一代。"

"那先生,您对自己的三个儿子,做到这三个忙了吗?"

"尽力而为,但不敢说做得完美。"王绩谦逊道,"我的长子,在朝为官,清廉自守,这是立德之功;我的次子,经商有道,凭借自己的努力站稳了脚跟,这是自立之效;我的三子,醉心学问,不求功名,只求真理,这是我示范的结果。他看到我晚年著书立说,不为名利,只为传承学问,也就明白了读书的真正意义。"

"三位公子都很有成就,先生可以欣慰了。"

"成就不在于他们做了什么,而在于他们成为了怎样的人。"王绩说,"他们都有自己的德行,都能独立生活,都知道人生的意义所在,这才是我最欣慰的。"

"先生,弟子今日受益良多。"门人站起身来,深深一拜,"这三个忙的道理,弟子会铭记于心,也会传承下去。"

"你能明白这些道理,我很欣慰。"王绩扶起门人,"不过,这些道理不能只是听听而已,要落实到行动中去。你也有了儿女,就要从现在开始,思考如何为他们帮好这三个忙。"

"弟子定当谨记。"

"还有一点要记住。"王绩郑重道,"这三个忙,不是一次性的,而是一生的功课。从子女出生到父母离世,这个过程都不能停止。立德是终生的,自立是渐进的,示范是持续的。只有坚持不懈,才能真正做好。"

"弟子明白。"

太阳渐渐西沉,晚霞映红了天边。王绩站在窗前,望着远方,缓缓说道:"人生在世,为人父母,能留给子女的,不是万贯家财,不是高官厚禄,而是德行、能力和智慧。这三样东西,才是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,才是谁也夺不走的。"

他转过身,看着门人:"你记住,人老了,无论贫富,都要帮儿女这三个忙:立德、自立、示范。这是为人父母最大的责任,也是对子女最深的爱。"

"先生教诲,弟子永志不忘。"门人再次深深一拜。

王绩点了点头,没有再说话。他走到书案前,提起笔,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:

"立德以正其身,自立以强其志,示范以传其道。此三者,为父之大忙也。"

写完,他放下笔,望着这几个字,眼中闪过一丝欣慰。他知道,今日这番话,不仅是对门人说的,也是对天下所有为人父母者说的。

若能明白这三个忙的道理,并付诸实践,那么无论贫富,都能给子女最好的帮助,都能让子女真正受益终生。

这,才是真正的远见。